刘柠　北京学者

　　如果用两个词概括战后日本社会的总体特征的话，“企业社会”和“漫画大国”即使不是首选，也算不赖的选项。前者涉及经济、社会，后者关涉文化，二者互为因果，相辅相成。

　　作为高度均质化的“中流”社会，构成日本“一亿总中流”庞大内核的不是别的，而是西装革履、肩背手提公事包、步履匆匆、像工蜂一样勤勉的上班族。他们在上下班的通勤电车上，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捧读报刊上连载的漫画，或用轻型纸印制的厚厚的漫画单行本。如果碰巧一卷读罄的话，他们便随手把书搁在座椅上方的行李架上，或下车后扔进车站的垃圾桶中……

　　如此别致的风景，其形成断非“一日之寒”，而几乎与战后的历史等长，甚至生根于战前；作为高度固定化的风景，俨然是代表东洋社会的当仁不让、如假包换的文化符号。

　　有些人常想当然地以为，邻国的上班族大叔们爱读不已的是成人漫画，这其实是误读。自然不排除部分成人漫画的“中毒”者，正如“大叔爱萝莉”一样，是个人自由，只要不触犯法律，便没啥大惊小怪，但这部分读者并不很多。

　　真正庞大的读者群，是上班族漫画的读者，正是他们的存在、坚守及其价值信仰，才是得以支撑庞大漫画产业的靠谱资源。既如此，便说明上班族漫画所传达的某种理念深层契合了上班族们内心的价值观，挠到了大叔们的痒痒肉上。

　　2008年夏天，一个人从某大企业并不起眼的平凡社员起步，尽管也曾像前辈那样，热衷于喝梯子酒时骂上司、人妻不伦、办公室偷情，但硬是凭自己不懈的打拼，建功立业，从课长而部长而重役(日本公司的董事会成员)，终于坐上了上市公司社长的交椅。

　　这个貌似大企业日常人事变动的新闻，引发了日本全社会的关注：各地举行庆祝社长就任的盛大派对，全国性大报的晨刊在社会版重要位置报道，连英国《经济学家》杂志都专门刊登评论予以评介。动静如此之大，人们不禁要问：这到底是哪家垄断性企业的何等重要人物？

　　答案是：一位名叫做岛耕作的漫画虚拟主人公。这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且慢下结论，先看数据：不算当初漫画连载时媒体的发行量，仅单行本，至岛耕作就任社长时，就累计发行了3600万部。从《岛耕作》系列开始连载的1983年起，经过近三十年的连载，无数上班族读者同步分享了“企业战士”岛耕作在不同的时代环境下，克服种种逆境，奋发向上，勇敢拼搏的成功故事。

　　在由日美贸易摩擦、广场协议、道指狂跌的“黑色星期一”、“泡沫经济”崩盘、中国冲击、产业空洞化、“政冷经热”等形形色色的“国际大气候”和“国内小气候”构成的一系列严峻挑战下，岛同志以那种一边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地韬光养晦，一边该泡温泉泡温泉、该泡金发MM泡金发MM的从容淡定，征服了多少外表冷漠、内心狂野，一边忍受着日常事务性工作的无聊、无成就感，一边做着“出世”梦的平庸上班族们的心。

　　英国《经济学家》杂志如此评论道：“一方面，被认为是日本上班族美德的重视劳动、自我牺牲、忠诚心及谦逊等价值受到尊重，同时，又具有乍看起来与传统日本人的属性正相反的性格侧面，诸如不参与社内派阀、有领导能力、实力主义、自我决断、责任感强、能接受变化，等等，而且对女性富于杀伤力———他(岛耕作)简直就是日本版的詹姆斯邦德。”

　　在举国陶醉于高度增长的不灭神话、日本商人绕世界飞、整个国家被称为“日本株式会社”的时期，那真是没有比岛同志更酷的范儿了。

　　一般人会以为，这类上班族漫画所秉承的价值内核，一概源自日本文化的DNA，这固然不错。但对战后日本大众文化细加考察便会发现，战后初期流行作家源氏鸡太的小说，其实才是这类漫画更直接的“酵母”。

　　源氏的作品基本上是表达经历了战争的“暴走”、付出惨痛代价之后的一代人，对以家族主义、人际关系为核心的传统日本文化的一次温馨回眸，强调的是人品主义、劝善惩恶和因果报应：只要人品过硬，便能得到上司和女人的庇护，便可以“出世”；即使不参与内部派阀，也会得到评价；在深夜酒吧和会所，也会有漂亮“妈妈桑”呵护，求之不得的商业信息也会唾手可得……但前提是，“人品”要出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