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隐龙

被誉为“组织理论之父”的马克思·韦伯在其权威类型学说中将权威分为三类：传统型权威、卡里斯玛型权威与法理型权威。传统型权威指建立在古老传统和惯例的神圣性之上的权威，中国古代诸王朝均属此例——最典型的莫过于周朝代商后提出“以德配天”的神权政治学说，正是以“天命”奠定了武王伐纣并改朝换代的合法性。卡里斯玛型权威指某一领袖人物因具有超自然、超人的力量或品质而拥有的权威，多产生于宗教或革命色彩浓厚的年代，如伊斯兰教先知穆罕默德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诸多党魁。法理型权威是指建立在对理性、法律及官僚体制和法定授权的信任、服从之上的权威。这种权威源于法律的认可才，统治者只是根据法律规定而暂时拥有权力，服从者所服从的是法律，而不是某个具体的人——20世纪后欧美地区相当数量的国家已经逐渐步入法理型权威统治，2016年美国总统川普上台前后的变化事实上也正是法理型权威运作的结果。

从“职场”或是“政治”的角度来看，《火影忍者》未尝不是主角漩涡鸣人从“草根”向权力中心进化的奋斗史。作为最后的领导者，漩涡鸣人热血、忘我、鸡汤、崇尚和平、心怀天下，但是这些优秀的个人品质是否能让木叶村及至于整个忍者世界在其治理下“越过高山，跨过平原，从今走向繁荣富强”呢？

其实早在漩涡鸣人执政之前，火影世界中已经出现了无数次或成功或失败的统治尝试。漩涡鸣人是不是能超越他的前辈？预知未来情，先溯过去事。

第七代火影漩涡鸣人

极度泛滥的威权主义

从大筒林辉夜至佩恩六道到宇智波斑再回归到大筒林辉夜，火影世界中最为泛滥的是便是卡里斯玛型统治。然而，通过独特的忍术，火影世界的统治者对其人民的控制力度之强是现实世界无法想像的，所以这种卡里斯玛型统尽数滑入了威权主义的渊薮。

所谓威权主义，是指政府要求人民绝对服从其权威的原则，而不是个人的思想和行动自由。在威权主义下，权力集中于单一领袖或一小撮精英，领导者在行使权力时常不考虑现有法律，而公民也通常无法自由竞争的选举来替换之。

以此定义为基础，可以发现火影世界的几大终极领袖无论有着怎样的宗旨与口号，均未能脱离威权主义的范式。

五影安全理事会

首先是横空出世的晓组织。晓组织创立于弥彦之手而兴盛于第二任领袖长门。通过长门的化身佩恩六道，晓组织成立的目的也被披露出来：第一阶段：笼络精锐忍者、收集资金、封印尾兽制成尾兽兵器。第二阶段：建立职业佣兵组织，破坏各国对于现有“忍者村”系统的依赖。第三阶段：控制忍者世界的战争市场，利用尾兽兵器力量，征服世界。

且不用提及晓组织麾下有着一群实力逆天的忍者——尾兽本身便相当于火影世界的核武器，代表了打破战略平衡、征服世界的力量。晓组织的目的可以简化成一句话：建立强大的恐怖组织，让世界在其力量下不敢发动战争，以此征服世界并通向永久和平。对此，佩恩六道有过极为精彩而深沉的诠释：

“我要在这战火纷飞的俗世中打上停战的休止符，这就是神的使命。国国相战中，怎样才能迅速制止那战争呢？只要把禁术武器参战各国就行了，持有这武器的人一定会使用它的力量。数以千计的人瞬间死光，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怖的！人，国家，全世界，就都知道痛苦了。那种恐惧心会产生抑制力，从此再无战争。可以说现在这世界正在向着安定和平的方向成长。痛会让世界成长就像我以前样，要让这世界成长，思想，前进，需要神的说明。这世界还只是孩童，要让世界成长就要让他知道什么叫痛苦。”

佩恩六道

这一段话几乎是人类历史上所有具有威权主义倾向的“救世主”的心声。《君主论》便曾有过“被爱戴不如被惧怕”的言论，而金庸《侠客行》中龙木岛主以其高超武功对江湖实施的恐怖震摄事实上与佩恩六道无异，只是两位岛主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统治已经悄然建起。

如果说佩恩六道是令人民不敢反抗，那么宇智波斑、大筒木辉夜则是让人民不愿或不懂反抗。方法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这便是一种被称为“无限月读”的幻术。

所谓“无限月读”，即是以月亮为载体对全世界施放幻术，中了幻术的人会永久陷入梦中，而在这个梦中，一切愿望都会“实现”。“无限月读”看似玄幻，但并不是不可能发生。当现实社会中的领导人以教科书、媒体、演讲为武器传授被精心修剪好的世界观时，“无限月读”其实就已经开始，而身处其中的人在高喊“领袖万岁”的时候，未必会想到这种呼声居然是被强加到自己身上的——纳粹帝国或是文化大革命的诞生，也只是人类历史长河中最为平淡的缩影而已。

无限月读

脆弱稳定的权力制衡

如果说佩恩六道、宇智波斑和大筒林辉夜都是主流社会中的异见人士，那火影世界的主流社会则是一个相对松散的邦联。所谓邦联，指的是由若干独立主权势力组成的松散联盟——火影世界的大陆上存在众多大大小小的忍村，其中最强大的五个忍村其首领被称为“影”，火影更是强中之强，大陆的最高权力中枢便是紧紧围绕在以火影为中心的五影大会。火影虽强但远未达到一统天下的地位，事实上火、风、水、雷、土影的地位相当于现实世界联合国的五个常任理事国，各国地位相等但国力各有不同。

五影之所以为“影”，依靠的自然不是德行而是国力。这种国力的均势使大陆达到了一种相对稳固的均衡状态，也同时孕育出了国与国之间的相对民主。与晓组织有着惊人的相似——这一民主最直接的体现，便是对尾兽的分配。

晓组织控制世界需要以占有尾兽这个“核武器”为路径，事实上这也是五影之所以成为大陆领袖的重要力量来源。在初代火影立国之初，五大势力根据各自的力量均分了尾兽，尾兽蕴含的力量之大足以毁灭世界，以至于其本身就是政权的法统，于是均分尾兽也便是彼此承认并一致对外垄断的整个大陆的法统。体制内的联盟性与体制外的排他性是五影大会的主要特征，而均分尾兽的方案在现实世界也能找到印证：1968年，五十九个国家分别在华盛顿、莫斯科、伦敦签订了《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而这一条约的核心内容正是有核国不转让核武器，无核国不制造核武器——以“防止核扩散，推动核裁军和促进和平”为口号，核力量被掌握在有核国家手中，直接实现了力量垄断。

尾兽

力量垄断的目的自然就是维持五影“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可以说五影大会从宏观上来看已经达成了专制，那么在本国国内，“影”作为最高权力的象征是如何薪火传递的呢？

一言以蔽之：家天下。仅以火影为例：二代火影是初代火影的弟弟；三代火影是初代、二代火影的徒弟；四代火影是三代火影的徒孙；五代火影是初代火影的孙女；七代火影是四代火影的儿子。唯有六代火影是例外，而这个例外也有着忍界大战的特殊背景。可以说，这一传承完全符合传统型权威的定义，整个大陆各国的政坛上活跃着的，几乎都是一家人。

从中也可以理解，从初代火影到七代火影所追求的政治目标就是维持现状，也就是既得利益。七代火影漩涡鸣人所追求的和平也建立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之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专制之喻。在国内，为了维持现状，火影向其政敌宇智波一族灭族；在国际，五影为了剿灭向其统治提出挑战的晓组织更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当晓组织发展壮大并通过宇智波斑之手挑动忍界大战时，领导忍者联军“反抗侵略”的依然是五影——而在战后，五影继续主持了重建工作并承认了彼此的接班人，整个世界自然又回到了故事开始的状态。可想而知，第八代火影已经“钦定”了三代的孙子木叶丸。这样没有希望的世界，也难怪大蛇丸、宇智波佐助等枭雄会“造反”。

大蛇丸与鼬

昙花一现的卡里斯玛

总体来说，《火影忍者》是一部热血漫画，故事的主人公漩涡鸣人虽然最终坐上了火影之位，但至少在称影之前他并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目光长远的人。或者说，他走的根本不是政治家之路，而是“草根”英雄之路——当然，作为四代火影之子，这个草根也要加上引号。

一个身边既得利益者却没有既得利益者思维的人，最终做了维护既得利益者的事，这或许是一个巧合；但是漩涡鸣人的崛起却实实在在是建立在国家遭受非传统威胁的基础之上，这个威胁并不仅仅局限于晓组织：乱世出英雄。

一百年的岁月已经在忍者世界打下了稳定的继承传统。如果没有非传统威胁的影响，以根、暗部为主体的宪兵集团及秘密警察集团已经足够维持现状，既得得益者最需要的不是战争则是和谐社会。然而，大蛇丸的横空出世引发了火影等高层的惊恐。

暗部

大蛇丸不仅袭击了火影，同时也诛杀了风影，由此大蛇丸领导的音忍集团实质上是一个跨国恐怖组织。更让火影惊恐的是，大蛇丸还吸收了宇智波佐助——也即是火影反对党最后、最有实力的继承人。以大蛇丸、宇智波佐助为引，晓组织及鹰小队、宇智波斑、黑绝等势力渐渐浮出水面，五影的统治体系面临着巨大的挑战。

就在与大蛇丸、宇智波佐助等反派的斗争中，漩涡鸣人成长起来。在无数次的斗争中，漩涡鸣人每次都能以正义的面目出现，而每一次胜利都加强了他在国民心目中的英雄地位。与同龄的奈良鹿丸、春野樱、日向宁次不同，漩涡鸣人有着演讲的天赋，而这一天赋使之在一群不擅言辞的战友中自然面然地掌握了舆论风向。

在波之国之战中，被救助者所建的大桥不是出力最多的卡卡西，不是制定策略的宇智波佐助，而是高谈阔论的漩涡鸣人，从中不难体会到语言的力量。在现实社会，一战后德国民心溃散经济低迷，也正是希特勒感情充沛、富有感染力的演讲燃起了德国公民心中已经冷却的火焰，从而心甘情愿将权力交给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而漩涡鸣人有着比希特勒更安静的舞台，更何况无论是五影还是整个既得利益群体，都太需要这样一个英雄了。

晓组织

满足了这一条件，一旦获得了尾兽的力量，漩涡鸣人便不可抑制的顺风顺水了。而尾兽这个旧既有法统的代表，却也是漩涡鸣人之父，同时也是四代火影的波风水门封印在漩涡鸣人体内的——同比而言，五代风影我爱罗体内也封印着尾兽，而封印者也正是我爱罗的父亲四代风影。

既得利益者的权力交接早在漩涡鸣人出生时就已经定好，漩涡鸣人只是让这种“钦定”感看起来不那么让人难以接受而已。然而漩涡鸣人毕竟不是一位政治家，他的民心也的确是通过战场树立起来的，当忍界大战结束之时，火影之位传给他也是众望所归之事。漩涡鸣人是一个典型的卡里斯玛型领袖，除了他没有任何人可以整合因战争创作而变得一盘散沙的国家，但是他毕竟不是神，因此会面对生老病死的挑战，由此权力继承的总是将在其退出政治舞台时浮出水面。

如果八代火影果然由木叶丸继任，那这一卡里斯玛型权威也便完成了向传统型权威的转变，而成千上成的大蛇丸、宇智波佐助，将在死水一般的尘世中如野火一样越烧越旺。

木叶丸

结语

一个问题出来了，漩涡鸣人是否可能“进化”成柏拉图理论中的哲学王呢？在《理想国》中，哲学王统治的合法性不在于人们的同意，而在于哲学王基于智慧统治的自然正当性，它无需经过人们的同意——与这一定义更为接近的不是漩涡鸣人，而是宇智波斑或是大筒木辉夜。

事实上在《火影忍者》中，漩涡鸣人只是一个“出戏”的异类。火影世界从来没有孕育出民主，没有诞生过法理型权威，显然漩涡鸣人的出现改变不了这一切。所有的统治者都以绝对的力量为靠山，从这一点来看反倒是宇智波佐助走得更远——在忍界大点结束后他提出消灭尾兽、诛杀五影，事实上也正是粉碎绝对力量与既得利益，若非如此便不可能创造一个新世界。然而，漩涡鸣人以和平之名阻止了宇智波佐助，整个世界又重新回到了故事开始的时候。

毕竟漩涡鸣人不够聪明，当他说出“和平”二字的时候，或许是认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