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项云
2018年4月5日,清明节,动画大师高畑勋离我们而去,享年82岁。
吉卜力社长铃木敏夫发表声明:“他有很多想做的事,我想他留下了很多遗憾。我也和宫崎骏相谈过了,决定以吉卜力的名义办一场盛大的告别会,为他送行。”
初次邂逅高畑勋的时候,我正面临着高考的考验。
和大多数人一样,年少的我也有过迷恋动画片的时光。电视机里那些伴随我成长的伙伴儿和充满想象力的情节,现在想起来还那么亲切。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课业的压力,我渐渐不再能接受过于天真虚幻的东西,离动画片也越来越远了。直到我偶然看到《萤火虫之墓》,内心被这部动画片深深的打动,我似乎忘记了高考的压力,如从前一般又沉浸到了动画当中。
这大概是中国观众最为熟悉的高畑先生执导的作品。
片子以倒叙的手法,让逝去少年的幽灵向我们讲述他们的故事,让无数的人为这对兄妹的故事泪目。《萤火虫之墓》把目光投向战争的后方,投向了这对相依为命的小兄妹,没有刀光剑影雷霆万钧,有的却是纯真弱小的生命和他们的毁灭,却触动了我们心中最柔软的那部分。
我就是这样认识高畑勋的,该片的编剧和导演,我喜欢他的现实主义风格,欣赏他的表现手法,更带给我久久的回味和深深的思考。紧接着我便迫不及待开始欣赏高畑勋导演的接下来的几部作品。
岁月的童话讲述了东京上班族妙子请假回到乡间,一路上不断回想小学时发生的往事。夕阳下的干净街道,男孩拦下女孩问:雨天阴天晴天你最喜欢哪一种?女孩说:阴天。bang!棒球击中手套!击中了男孩的心,也击中了我。
如果要问我什么时候感觉内心的温柔被唤醒,就是高畑勋老爷子描绘的那次放学后~虽然故事整体有些零碎,但这也预示着人开始认清自己,蜕变成长。该片获得第15届日本电影学院奖话题奖-最具话题影片奖,也是1991年日本最卖座的本土电影,总共收获了18.7亿日元的票房。
岁月的童话原稿
《平成狸合战》个人非常喜欢。一直记得其中一个镜头:狸猫化作大树,大树生出枝丫,枝丫不断蔓延,生出繁花,淹没钢筋水泥铸成的高楼。老家门前也有这样一棵树,是爷爷小时候种下的,原本它的前面是我儿时嬉闹的草地,如今却变成了工厂。
高畑勋对于执导的《平成狸合战》,表示原来日本很会与自然相处,然而在二战之后,逐渐丧失了这样的能力。“怀着这种主旨,我才想拍个狸猫的故事。现在的狸猫在想些什么?只能是想环境问题。由于人类的开发,狸猫正被到处驱逐,它们要怎么反抗?这个问题就显得比较具有现代性。”这部影片也是日本1994年最卖座的影片,票房26亿日元。
《我的邻居山田君》获得了第3届文部省文化厅媒体艺术祭动画部门优秀奖。
这部电影让我明白,在对的时间看一部对的作品是多么的重要,也许你以前看过,但其实你并没有看懂。这部动画风格区别于以往吉卜力的所有作品,不讲究绘画的华丽和细腻。
高畑勋监督在制作该作品时,用数字技术代替了传统手法,兼具纯素描动画的质朴和电脑动画的流畅,可以说是吉卜力第一部完全在电脑上完成绘图和动画制作的作品。
这是高畑勋先生执导的最近一部作品,制作耗时8年之久。影片使用纯手绘的制作方式将人物动作和背景合而为一,从内在的故事内容到外在的艺术表现做到了极度的和谐,获得第42届安妮奖最佳动画电影导演奖。
高畑勋称,“这部作品是与水墨画有关系的。留白的魅力,西方绘画里没有。我喜欢的正是中国水墨画里的留白,比如南宋的(画僧)牧溪和玉涧的作品”。
高畑勋和宫崎骏都曾表示过对中国传统绘画和美术的欣赏,以及对中国动画转变的失望。比如高畑勋在南方周末采访中就表示,“宫崎骏对中国的失望无以复加。我在这一点上也是如此。因为我们对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是很尊敬的,没想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高层却只关心这个【这里指的是按照原画一张多少钱、动画一秒钟多少钱来计酬的日本动画公司制度】。一旦计件付酬,就再也拍不出中国学派的影片了。”“之前中国同行那种每一部短片都尝试新手段的创作方式,在日本就是完全行不通的。我必须要提醒他们,中国有懂行的人。但是中国一下迎来了现代化,现在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都已经没有原来的风格了吧。太让人失望了。我太失望了。”
高畑勋的动画从不避讳死亡与成长这样的讨论,也正是这种现实主义的美感,使得高畑勋的作品相对来说要加小众。此片原定与《起风了》在2012年底同期上映,但因制作未完成而推迟到2013年。时间延期也使得原定的配乐担当池边晋一郎换成久石让,而久石让也是早在合作《风之谷》时被担任影片制作人的高畑勋发掘的。传奇般的经历也让我对他的人生轨迹更感兴趣。
高畑勋的生平
1935年出生的高畑勋,父亲浅次郎是冈山县教育长,当地著名教育家,冈山县荣誉市民,是被写入冈山县“立志传”的传奇人物。亲历了1945年冈山大空袭的他,把那段经历称为“我人生中最可怕的噩梦”,这在之后的《萤火虫之墓》(1988)中也有体现。
从父亲浅次郎开始,高畑勋全家都是“学霸”: 高畑勋和他的二个哥哥,兄弟三人都毕业于东京大学。大哥就职于NHK,二哥就职于农林省,曾任近畿农政局长。因为出生于这样的“学霸之家”, 高畑勋做任何事都带有学者式钻研劲头,热衷于对每一个细节都刨根问底探寻究竟。但也因此带给他一个巨大的毛病:拖延症。
作为著名的“拖延大师”,高畑勋几乎每部电影都会超期,无法按预定日程完成制作。宫崎骏曾在自传《出发点》中记录两人第一次的正式合作(《太阳王子霍尔斯》)时写道:“原本一年就应该完成的作品,拖了一次,又拖一次,再拖一次。等到影片完成后,我都已经结婚生子,大儿子都过完一岁生日了。”
在回忆这一段时,高畑勋则表示,自己青睐宫崎骏是因为他作为年轻人的生气勃勃:“他又有才华。当时还没有和他共事,但我们一起搞工会斗争,我觉得交这个朋友很开心。人们认为是我发现了他,其实不是这样。确实,只要我当导演就让他担任最核心的主创,这段时间蛮长的,这期间他自己学会了导演技巧,倒不是我教的。我们是作为合作者共事的,觉得他是个可以愉快合作的人才。”
1971年,高、宫两人离开了东映。接下来,两人或合作、或独立创作,各自都大放光芒。
在那个热血动画风靡的时代,1974年高畑勋制作了平均收视率20%以上的瑞士儿童文学动画《阿尔卑斯山的少女》(又译《海蒂》)。后来,以这部动画为基础,诞生了《世界名作剧场》系列。
1984和1985年分别担任《风之谷》和《天空之城》的制作人期间,他起用当时籍籍无名的久石让为《风之谷》配乐,此后,久石让成为日本电影音乐的标志性人物。
1985年,享誉世界的吉卜力工作室成立了。一开始是高畑勋向铃木敏夫提议设立的,目的是为高畑勋与宫崎骏专门创造一个可以让他俩制作动画的地方。在吉卜力成立之前他们也一起共事,在动画制作上互相学习互相影响。
对于大家一直谈论的法国电影《国王与小鸟》是吉卜力的原点,高畑勋也做了解释,其实是为了宣传当时修复的上映版本才这样说的。而《邪眼暴君》这部片子让当时还是大二的高畑勋大吃一惊,看了无数遍。高畑勋认为这是一部杰作,进入东映动画公司,每当做新人培训时,他必定去借这部影片胶片放给新人看。
在吉卜力工作室,高畑勋先后推出了《萤火虫之墓》、《平成狸合战》、《辉夜姬物语》经典作品。而他知名的“拖延症”一直保留了下来,《萤火虫之墓》其实是以“未完成状态”赶上公映,画面有两处出现空白。到了一个半月后的第二轮公映,完整的全片才制作完成。
1991上映的《岁月的童话》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甚至宫崎骏都怒吼道:“我不会让这部电影击溃吉卜力!所以,我希望高畑先生能彻底改变作画方式!”但是高畑勋仍然十分强硬,反倒是工作人员加快了速度,最终成功公映。
2013年,吉卜力当时正在拍宫崎骏的《起风了》,一个工作室没法同时干两件事。所以高畑勋在离吉卜力走路半小时的地方,临时专门为《辉夜姬物语》组建了个工作室,命名为“第七工作室”,班底大多是从吉卜力外面请来的人,是一个全新的创作团队。而这离高畑勋执导上一部作品已经过了十四年。
宫崎骏的《起风了》以120.2亿日元(约合7.1亿人民币)荣登日本年度票房榜首,不过业内估计制作成本在40亿-50亿日元;高畑勋酝酿14年上映的新作《辉夜姬物语》,成本高达51.5亿日元(约合3.2亿元人民币),日本动画电影史上前所未有,但票房仅有约20亿日元。
在电影《辉夜姬物语》公映后的一次访谈里,高畑勋也回应了这是不是他的告别作:“因为我是个太懒的人,如果没有吉卜力的团队鞭策我,没有这些能制造奇迹的合作者,我应该是没可能再做一部动画长片了。”
2013年之后,宫崎骏退休又复出,这样的轮回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在好朋友、吉卜力工作室创始人高畑勋看来,“根据我对他的了解,宫崎骏只是口头说说吧,他有朝一日改变主意我也不吃惊。”作为多年合作的伙伴,宫崎骏评价老搭档高畑勋则说:“很少有人能达到他的境界,在动画里投入那么深的对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制作一部动画长片的过程是彻底的灾难,没有一个制作公司能承担起那么高昂的代价。”
虽然动画长片是高畑勋的职业,但对于音乐、文学、美术,他也颇有研究。他在《魔女宅急便》中担纲音乐导演,也为多部电影谱曲填词;他是法语翻译家,四部译著中有两部诗集。他翻译了法国诗人、剧本作家的杰克·普雷菲尔(Jacques Prevert)的名诗集《Paroles》(日语译标题名称为《ことばたち》,即《千言万语》)。他也翻译了宫崎骏动画《红猪》电影册子中的插曲《樱桃结果时》(《Le Temps des cerises》)的歌词。2016年8月,国内翻译出版了高畑勋的艺术鉴赏书《一幅画开启的世界》,品评30幅对自己启发极大的美术作品。
高畑勋谈宫崎骏和中国动画电影
高畑勋2014年接受南方周末采访,首先谈到了他和宫崎骏的不同,“他是天才,所以他画得很棒。像《幽灵公主》中描绘的森林,在日本中世纪时代不存在,是他的幻想而已。所以《幽灵公主》并不是完全遵照历史。猪神出现时的景象很美,但它更接近于西方画的感觉。我和宫崎骏是不同的。我喜欢的是日常,现实生活。”
接着高畑勋谈起了中国的动画电影,“在中国这个社会主义国家,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创作了许多优秀作品。其中特伟先生的水墨动画片,让我们惊叹不已。
可以说,我们那些留白较多的作品正是受到了他的影响。比起《牧笛》,特伟先生早期的《小蝌蚪找妈妈》,看的时候我都傻了,没想到竟然能做出这样的作品。那之后他的作品我也都看了。我觉得能创作出《小蝌蚪找妈妈》那样的作品,也是因为中国电影制片厂当时的体制。说大点,中国动画艺术电影的探索在改革开放之后,因为要追求利润反倒衰退了。”
谈到为什么拒绝邀请到北京做演讲,“理由是你们没有必要来日本聘请我们,你们的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既有深厚的传统,又有丰富的经验。还是不要从只知道挣钱的日本请人去得好。所以我只说‘我尊敬中国动画电影的实绩’,拒绝了,我不掺合。” 高畑勋说。
后记
高畑先生因其对动画极致的追求为我们献上了足以慰藉心灵的作品。他独特的人格魅力和浪漫存在于他的各个作品之中,并且作为一个造梦的人,他用完美的细节和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一个真实的艺术世界。
在大家铺天盖地缅怀巨匠的时刻,三文娱想大家就暂且忘记高畑勋先生身上贴满的吉卜力创始人之一,安妮奖最佳动画电影导演,洛迦诺国际电影节荣誉金豹奖等等标签,再静静的欣赏一遍他的作品,我想这就是我们能给一位为动画燃烧尽自己所有天赋和想象力的老爷子致以的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