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隐藏在动漫中的日本价值观
露丝·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对战后的日本做出过如下描述:“日本人既好斗又和善,既尚武又崇美,既蛮横又有理,既刻板又善辩,既温驯而又不愿受人摆布,既忠心耿耿又容易背叛,既勇敢又怯懦,既保守又易于接受新的方式……”这段被我们奉为经典的论述,对日本来说却是一个已经长达70年也许还会持续更久的“诅咒”,它将日本与他国彻底地区别开来,只有“异”没有“同”,只有“个性”没有“共性”。虽然日本一直试图在各方面重建日本国家形象,但无奈早在70多年前就在国际上被定了型。
日本只好另辟蹊径,将歌舞伎、茶道、花道等民族文化作为载体进行文化输出。但绝非仅此而已,如果说“民族文化”在海外的传播只是最表层的目标的话,那么将日本特色的“核心价值观”推广到海外则一直是日本的夙愿。但实际情况却不那么一帆风顺。由于二战等历史事实留下的后遗症,各国对日本都保持着警惕。至于凌驾于“日本”、“日本人”之上“个性鲜明”的“核心价值观”,各国更是敬谢不敏。因此“核心价值观”的“去个性化”成为了日本亟待解决的大难题。
而所谓机遇总是基于偶然性。日本在民族文化的海外推进受阻后,在文化输出方面一直保持低调,但唯一的例外是动画及电子游戏。这两项的海外传播并没有经过政府或市场之手而是在各地爱好者和民间团体间悄悄流行着。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动漫的海外影响受到了国际媒体的关注,这才引起了整个日本的震动,他们甚至不敢相信,曾经被自己“弃如草履”的动漫却如此轻易地打开了别国的大门。很快,由于日本政府的介入,被重新“包装过”的日本动漫打着“动漫外交”的口号在全球的很多国家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那么,日本动漫又是如何进行“包装”的呢?它们纯真可爱的面目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日本吸取前几次的教训,一方面将民族文化分解成一个个“文化符号”,四散在每部动漫作品的各个角落。如可口的寿司、华美的和服、漫天飞舞的樱花、随处可见的“泡汤文化”,有些作品由于时间跨度比较大,甚至会将日本一年的风俗习惯都展示一遍:春天的赏樱大会、夏天的盂兰盆节、秋天的红叶、冬天的被炉和大年初一的神社参拜等等,从饮食到穿着再到日本的日常生活风俗,几乎囊括了各个方面,从而不显山不露水地完成了对民族文化形象的构建。
另一方面,尽可能地强调其价值体系中与别国具有“共性”的部分,如吸收各国文化元素等,同时“隐藏”其“个性”的部分,以解构的手段实现核心价值观的重构。在这方面给日本交来最满意答卷的便是《银魂》之类的日本热血动漫。之所以以《银魂》为例而非选取在我国极出名的所谓“三大日本国民动漫”(《火影忍者》、《海贼王》和《死神》),是因为它具有非典型性中的典型性,更具说服力。《银魂》是一部以科幻时代剧为题材的热血历史搞笑动漫,“荒诞搞笑+热血战斗+严肃历史”是它的主打牌,风格、情节及人物设置皆与其他热血动漫大相径庭。因此可以说《银魂》是日本热血动漫界的“异类”,具有非典型性。但作品中依然蕴含了大量对日本核心价值观的“解构”与“重构”,又具有典型性,且应用手法之高明绝非其他“典型性”热血动漫所能及。也许正是由于其“非典型性”显著,《银魂》的海外输出尤为顺畅。
《银魂》通篇使用了戏仿的手法,把历史上入侵江户的美国人改编成外星人,把原来生活在那个时代(幕末至明治维新)的主要历史人物改头换面。又由于外星人的入侵加速了现代化的进程,作品中的江户时代除了保留了一些最显著的时代特征外,电视、电脑、飞机这些现代技术的产物也成了稀松平常之物。这不仅仅是对江户时代的戏仿,同时也是对现代社会的二度戏仿。但当我们看到横行在江户天空的外星飞碟,在潦倒的日本武士旁大步流星的外星人,我们又会质疑这到底是幕末的日本,还是现在的日本呢?抑或是某个未来?《银魂》通过时空错乱的方式,对同时代人物、事件、作品的引用、戏仿及其他诸如吐槽、恶搞等游戏手段将自己推向无厘头的“至高”宝座。然而在这看似毫无逻辑的庸俗作品中藏有一个合乎逻辑的严肃东西,那就是武士道,一个名为“日本核心价值观之魂”的东西。
在其长篇《新选组动乱篇》中,种种光怪陆离的后现代手法不遗余力地使用在一个改编自史实的庄严故事里。但是在这些手段背后,《银魂》呈现给我们的却并不是一般认为“后现代所必然指向的荒诞”,或者如加缪所说的“上帝离场以后现代人所置身的荒原”,它被赋予了新的内涵。在结尾处,上一个镜头是土方十四郎(原型为土方岁三)艰难地拔出利剑,向敌人宣布:“我是新选组的最后一把剑”;下一个镜头则是坂田银时(原型为坂田金时)在与倒幕派战斗到最高潮时的呐喊:“我啊,为了保护这个廉价的国家而战斗这种事,根本一次都没有过。国家灭亡也好,武士灭亡也好,都跟老子无关。无论现在还是以前,我要保护的东西都只有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啊。”
剑是武士道之魂,土方所言即是对武士道的继承;而坂田则是对武士道的重新释义。武士道的本质就是“守护”二字,但守护的是什么呢?从实际历史上看,武士是一种被时代淘汰的阶级,而他们守护的是阶级利益的最高代言人—将军。所以当代表时代走向的敌人(倒幕派)指责银时这样的武士已经完全过时的时候,那正是整个现代性对武士道的叩问。而坂田的回答可以进行两个层面的解读:1.他否定了阶级的正义性(“为了保护这个廉价的国家而战斗这种事,根本一次都没有过。国家灭亡也好,武士灭亡也好,都跟老子无关”);2.他没有正面陈述他守护的究竟是什么,而只出现两秒钟的心灵闪回,闪回的内容是我们所熟悉的坂田的日常生活和他的亲朋好友。而这两秒钟的画面却提供了足够的线索,吸引着作为受众的我们主动参与到这致命的叩问中。一方面,从具体守卫固化制度结构的武士道转化成了“为己”的、宽泛意义的、更本质的,守卫现代日本核心价值观的武士道;另一方面,受众在参与回答的同时,通过自己的诠释,赋予了其自身所带有的必然的现代内涵。同时最后一句回答本身也是“语带双关”的:“无论现在还是以前,我要保护的东西都只有一样,从来没有改变过啊”。“以前”是一个模糊的时间概念,从哪个“以前”开始?白夜叉时代,还是向吉田松阳(原型为吉田松阴)求学的时代,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武士诞生的时代?“现在”则是一个充满诡计的时间概念,是虚构的江户时代,还是我们现实所处的这个时代?在这时间上的双重诡计下,我们本身被拉扯到了这个问题之中。我们带着历史的知情者身份进入某个“以前”的预言系统,同时又参与到这个“现在”的重新谱写之中。
任何解构都逃脱不了其必然伴随的重构,而《银魂》正是深谙此道,因此在无休止的对严肃的消解中重构了新的严肃,在对意义的消解中重构了日本的价值观。
《银魂》有其特殊性,但它绝非个例,它和其他日本热血动漫通过一系列后现代手法,以武士道、团队精神、集团意识等价值观在现代性中得以存续的方式而展开。在受众最能适应的轻松并且毫无说教意味的叙述中,核心价值观天衣无缝地被嵌入其中,而大部分受众特别是青少年对此毫无防备,且几乎无还手之力,甚至有些还麻木无知、乐在其中。这是一种有奇迹般效用的重构,而它的法宝正在于对解构驾轻就熟的运用中,以荒诞的方式也好,以决绝的方式也罢。